朝会持续了半个上午,对于“复开恩科,开启民智”的事,百官都没有拿出个定论。——反对者自然还是甚众的,但却已经凝聚不起足够的力量。
他们虽在朝会前便做好了准备,但那准备,乃是为了反对皇帝推倒恩科名次、强自扶持北方举子高中的。
现在朱标另辟蹊径,开启民智,和另设恩科,这两个组合拳双管齐下,顿时让他们不知道该反对什么好。
反倒是北方官员们,大都欣喜若狂。
朝堂之上南方籍的官员太多,在南北两地士子争锋相对的事情发生后,这样的倾向也难免的影响到了朝廷的官员身上,官员们各自为家乡士子发声,在朝中其实已经有了泾渭分明的趋势。
而北方籍贯的官员们因为人数太少,毫无疑问是弱势的。现在陛下要单独为北人开恩科,他们自然是抱成团的鼎力支持。
他们虽然人少,但却是一条心。此消彼长之下,南方籍的官员竟是辩不过他们,被他们驳斥的丢盔弃甲。
“……好了,既然众位爱卿都说不出确切的反对理由,那么这件事,就这么定了。”放任朝中这些南北官员们辩斗了一阵,作为裁判的朱标一锤定音,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宣布了此事的结果。
“六部与内阁,本月内就此事拿一个条陈出来,送至谨身殿待朕查阅……退朝!”说着,背着双手,便起身离开。
一众还在苦思如何破局的官员,如同骤然被扼住了咽喉一般,即使有想说的话,也只能被迫咽下去了。
心中想着回去之后,务必要洋洋洒洒的写一篇长篇大论,递至皇帝案前,好教他收回成命。
不过,他们虽然可以写奏疏,皇帝却也有留中不发,假装没看到的权力……朱标已经决定,接下来只要是有关阻碍再开恩科和劝阻开启民智的奏疏,自己就全部留中,务必要推动此事了。
……
皇城之中的朝会剑拔弩张,而皇城之外,对于这一次朝会的结果,也是翘首以盼。
如今,是南北方士子对立的如火如荼、几乎不死不休的时候。
北方士子们在京城恋栈不去,都在等朝廷为自己讨一个“公道”,甚至多有人拦截官员,要告御状的。
南方那些已经中举的进士们,也因为这件事的影响而声名大损。且,若按照洪武朝时候的旧例,这个时候的他们,应该已经得到了吏部的告身,为他们安排了具体的官职,然后远赴各方前去赴任了。
但现在,却因为这件事的影响,朝廷迟迟没有为他们赐下告身。
没有告身,也就象征着他们还不是官。若是皇帝心念一动,认同了今科科举存在舞弊,他们的进士身份也就会被收回。
即便是没有得中的南方士子,其心中,也未必没有在期待这次的恩科成绩取消……毕竟,恩科若是重考,证明了他们也会再有一次机会。
事情已经是越闹越大,各方都在等着皇帝的定论。而这次的朔望大朝,自然也是万众瞩目。
那些滞留在京的书生们,有门路的,都心怀忐忑的在家中来回踱步,等待着上朝的长辈带回来的消息。
而没有门路的,也都聚集在消息最为灵通的茶馆妓楼之中,等待着获取第一手的消息。
“你等可听说了嘛?今日朝会……”
“怎么?陛下已经有定论了?科举是要重开还是?”
“什么重开,是再开!朝廷准备再开一次恩科,专为北方士子的恩科!”
“真的!皇恩浩荡,皇恩浩荡啊!”
虽然不是自己先前料想而来的模样,但这样的结果无疑更符合北方士子们的心意,而且,得知自己的成绩不会被取缔,已经取中的南方士子们也舒了一口气。
至少在士子们这一层面看,一切皆大欢喜。矛盾自然也随着新恩科的消息而烟消云散。
应天城,刘府。
刘三吾的府邸在应天南城,掺杂于一众平明与商人的民居之中。
他家的院落不过区区二进,论及由来,还是洪武十八年的时候被茹瑺举荐入京时,老朱为示自己礼贤下士,赐给他的。
门上铆钉斑驳,院子里许多陈设皆已陈旧。可以说,刘三吾确实是一个两袖清风的儒士清官。
此时,这间刘府不大且陈旧的院子里,却是聚拢了许多身穿官袍的官员。因为人数多达十余人,甚至显得院子有些拥挤。
这些人大都眉头紧皱,长吁短叹。
“刘师,这……此事接下来该当如何,您该拿个主意啊!”
“是啊。恩科之后又开恩科,陛下这不是……这不是胡闹嘛?”
“而且要开民智……小民素多奸猾,若识了字,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!”
“启民智,则民难制……我大明而今一派昌盛之景,真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想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。”
“若真的开启民智,恐怕我大明日后,就要江河日下了。”
比起士子们只关心恩科和自己的功名,已经成为士大夫的他们,明显对朱标所说的“开启民智”更加关心。
他们是统治阶级,是这个庞大帝国统治者群体和既得利益群体之中的一员。在他们看来,要想使得这个帝国数量庞大的百姓能够长治久安,培养他们的“顺从”是第一要务。
逆来顺受的百姓,才是最好的百姓。百姓们只会知道周围十里范围以内的事,他们一生的行动范围,大多也不会超过十里。这样的百姓是最好钳制的,因为他们连反抗的方法也不懂得。即便遭遇了什么事故,他们往往也只有一种处理方式,那就是“忍”。
识了字,知道了更加广阔的天地,百姓们的心气自然也就会高起来。这样,遇到了不满意的事情会想着闹事,遇到了空子漏洞就会想办法偷奸耍滑,遇到了不公他们甚至会学先人起义……他们会学到许多反抗官员的办法,这样的百姓是不好钳制的。
只有愚昧的百姓,才最容易统治,最符合统治阶级的喜好。商鞅之所以能够强秦,其核心只在两句:“国富而贫治,民愚则易治。”对这两句话其实很多读书人是奉为圭臬的。
但现在,皇帝居然想开启民智……明明皇帝才是最大的统治阶级,所有人都是愚民才最符合皇帝的利益,但这个皇帝却想要开民智……
他们甚至想说,“大明药丸”,但终究还是没敢真正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。
“唉。”作为这些官员之中最年老德昭者,在宋濂离开应天之后,应天府最有实力的大儒,刘三吾对“维护圣道”,是有自己的自觉在的。
他觉得朱标想要开启民智,是违背了圣人之言,是弃老祖宗的千年教诲于不顾。
这件事在他心里,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南北士子争执之事,变成了动摇国祚道统的大事了。
“陛下……早年间亦是勤奋好学,颇有仁主之相,怎么如今,竟是变成了这副模样。”刘三吾摇头叹息。“莫不是有奸臣向陛下进了谗言。”
刘三吾深深皱眉,脸上闪烁着忧国忧民的神色。看到一位年轻人正在角落里沉思,遂向他问道:“维喆,观你神色,莫不是有什么想法?”
维喆,是户部右侍郎夏原吉的字。夏原吉做事稳妥,政绩斐然,已经是年轻一代里如魁首一般的人物。
刘三吾是新学大儒,而夏原吉则是出自五皇子朱肃任教时候的国子监,是根正苗红的新学门下,因此与刘三吾素来颇有私交。刘三吾知道夏原吉的才学能耐,故而此时问话,其实也带着几分讨教之意。
“刘公……我只是在想……”夏原吉斟酌着用词,“开启民智,当真便全是弊端么?”
“我辈幼时,也曾有目不识丁的时候。是读了书,知晓了道理之后,方才为己立志,方才为国效力。”
“既然我等读了书,能够明白道理,为何就一定要觉得,百姓们读了书,就一定会作奸犯科?”
“我在国子监时,便曾听五殿下说过:‘人才是国家兴盛的基础,教育是社会进步的基石’。”
“开启民智,这也就意味着,华夏将会涌现出源源不断的人才,推动着我们的民族和国家不断的进步。”
“为何就一定要以为,开启民智,反而会使得民不聊生?反而会使得天下大乱呢?”
“……”夏原吉的话,使得这个略显拥挤的小院里陷入了一番诡异的沉默,刘三吾眼神震惊的看着夏原吉,道:“维喆,莫非,你是支持陛下开启民智的?”
“我觉得陛下所言确有道理。”夏原吉点点头。“从古至今,天下或有盛世,不过也只是数十年光阴便止。”
“陛下想要开启民智,或许这是一条能使我华夏永远强盛的崭新道路……”
“愚昧!”刘三吾陡然变了脸色,怒斥道:“你不过看见了表象,如何敢就此断言!”
“若是百姓皆可读书,他们如何会服从我等官府御民?心中必然不忿。”
“心中有忿则怨怒生,怨怒生则生事端……书生生事,比之武夫要可怕百倍!”
“君不见史书黄巢起事乎?”
夏原吉张了张嘴,正想辩驳,刘三吾已喝道:“够了!”
“道不同不相为谋。既已非为同道,还请你夏维喆,离了老夫这地。”
夏原吉被驱逐出了刘府,他倒是并没有发怒,只是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一番衣裳,而后面带淡然的离开了。
这番自己被逐出刘府,必然被许多人看在眼里。那么日后清算之时,也就不会波及到自己了。
冢中枯骨……
夏原吉回到了自己的家中,然后选择置身事外。
此事,陛下必然已有打算,自己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出面,帮助陛下为此事盖棺定论就好。
属于懿文朝的时代,看来要在民教上拉开帷幕了。
……
刘三吾会集诸官,在府中商议了一夜,终于统合了大部分南方官员的口径。第二日,南方官员们的奏疏如雪片一般,送到了朱标的案前。
内容皆大同小异,无非是,陛下不应偏视南北。若要开设官学,该当南北一同开设。
新开恩科,也当对南北学子一视同仁。
若是不能做到如此,便是朝廷不公。
刘三吾人老成精,也并非是完全的不知政事。举凡直接抨击开启民智一事的奏疏,全都被朱标留中了。
他自然便知道,朱标已经是铁了心要做这开启民智的事。那么他要做的,便是在事实上教这件事无法做成。
让恩科对南北学子一视同仁,是为了让朝廷经受压力,使得南方士子能够和北方士子再次同场竞争。作为上次恩科的主考官,刘三吾深深知道,论学问,北方士子的底蕴是拍马也及不上南方士子的。
只要恩科之时取中的又大部分是南方士子,那么,北方士子定然更加怨愤,群情激荡之下,南北士子之争会以比现在还要更加严重千百倍的势头爆发出来。
到那时,朝廷未必还有余力推动开启民智。而北方士子躁动,也可以作为开启民智遗祸的一则反例,用来日后陛下准备再谈此事时反对所用。
而南北一同开设,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……要知道,之所以陛下想要只先在北方做这件事,是因为朝廷如今只有在北方做这件事的余力。
要知道,开设官学,官学建设时的投入、供养教谕的俸禄,每一桩都要从国库之中支出。北方人口稀疏,不必开设太多官学,便能满足所需,而南方人口稠密,若要开设官学,数量定然要倍于北方。
到时候,即便是以朝廷如今的财力,陛下也必然要掂量掂量。总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开启民智,陷国库于枯竭的境地。
为了使朱标对他们的奏疏重视起来,这几日里,刘三吾甚至还煽动了南方诸士子们,让他们学着先前北方士子反对科举结果的时候,大肆反对朝廷恩科只惠及北方,只招收北方士子。
既然陛下因北方士子做出了让步,想出了再开恩科的主意。现在比北方士子人数更多数倍的南方士子们不满了,陛下也应当会让步才对。
刘三吾如是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