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此事……难办了……”
谨身殿中,朱标看着宋忠递上来的锦衣秘奏,深深的皱起了眉头。
北方士子无一人得中,遂心怀愤慨之心,串联生事,致使民怨沸腾……这件事,他曾经听五弟朱肃提起过。
洪武朝的最后一桩大案,南北榜案!
史载,洪武末年,南北榜案发,北方士子怨气沸腾,会试落第的北方举人因此联名上疏,跑到礼部鸣冤告状,告考官刘三吾﹑白信蹈偏私南方人。而在应天街头上,更有数十名考生沿路喊冤,甚至拦住官员轿子上访告状。
此案,使得刘三吾、白信蹈等一干官员受到牵连,刘三吾被发配西北,出身南方的状元陈安、探花刘仕谔亦判处流放。虽不似四大案那般牵连甚广,但余波却是经久不息。
自此之后,明朝科举分榜有了先例,洪熙元年,更将科举分作南、北、中三卷,自“分榜”之后,明朝官场上的官员关系,座师与门生,乡党关系也呈越演越烈之势,同期中榜的考生,地域之间的亲疏尤其明显。甚至同榜而出的考生间拉帮结派,也渐成常态。
所谓“而今朋党有三途,同榜而出为其一,座主门生为其二,同年而出为其三。”就是如此。
明朝末,万历末期至天启初期令后人诟病的“党争”,朝中分为“齐党”、“楚党”、“浙党”相互攻击,“分榜”制度,这分榜之制,便是其温床之一。
朱标是知道党争之害的,对于南北榜案,他也是持反对的态度。
毕竟历史上老朱处理南北榜案、平息北方士子的方法,是杀鸡儆猴,处理了包括大儒刘三吾等在内的一批官员。
而对于朱标来说,他更愿意用柔和的方式来解决这种问题。而且刘三吾、白信蹈几人也都是没什么过错的大臣。
尤其是刘三吾,乃是继宋濂、刘基之后的又一位新学大儒,其人“为人慷慨,不设城府,至临大节,迄乎不可夺”,在学子之中素有名望,且持身甚正。
说他徇私舞弊,朱标其实是第一个不相信的。
而对于这样的节烈之臣,朱标素来也是爱惜,绝不愿意轻易将其降罪。
但……一来北方士子们的怨忿必须想办法平息,二来,科举考试,只取中北方士子,确实不妥。
北方自南宋时便沦于异族,文风不昌。若比科举,南方本就有着天然的优势。若是科举考试只取中南方士子,长此以往,朝中大臣尽是南人,如此断然是不妥的。
南方发展本就比北方更甚,南方人在朝堂上的势力,也已经强于北方了。大明如今仍是南强北弱,北方一片凋敝,南方却是地主豪强林立,洪武朝时,自己和父皇便始终贯彻压南扶北的政策。
若是任由科举尽取南人,毫无疑问与自己和父皇的方阵相悖。
但……又决不能如历史上那般,公开将科举分出南北两榜,使得南北士子互相对立敌视……
朱标思来想去,为今之计,也只有让刘三吾等主考,主动承认自己“阅卷有私”,以腾出一定的名额,交给北方士子。
由此,来暂时终结此案了。
“陛下,刘老翰林已请入宫中。”太监福安带着刘三吾入殿道。
“老臣刘三吾,见过陛下,陛下圣躬万福。”
刘三吾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垂垂老者。他于洪武十八年入仕大明之时,便已经是七十三岁的老人家,如今更是已八十五岁高龄。即便是朱标,早年间当太子之时,也是以师事之的。
而今,见刘三吾颤颤巍巍的想跪下行礼,朱标忙起身下阶,亲自将其扶起:“刘卿家年老德昭,无须行此大礼。”
“来啊,快给刘卿家搬个座位!”
“陛下,礼不可废。”刘三吾仍坚持着行完参拜君王的礼节,而后缓缓起身,谢过了朱标的赐座。
等他坐在了太监们搬来的座椅上,朱标这才放开了搀扶着他的手。
得君王如此礼遇,刘三吾也是心下感动。他对朱标道:“不知陛下召老臣前来,有何见教?”
“若有用得上这具老朽残躯的地方,老臣定不推辞。”
“确有一事,要劳烦刘卿家了。”朱标道。要让刘三吾自毁名声,承认今科取士不公,他倒也有些难以开口。
不过,说话之前,还需先屏退左右……于是朱标摆了摆手,福安会意,带着殿中的侍者以及撰写起居注的史官们走了出去,并拉上了殿门。
朱标稍稍想了想,迂回道:“关于今科取士之事,朕实在烦忧不已。”
“故而特请了卿家前来,为朕解惑啊。”
“取士之事?”刘三吾怔了一怔,旋即坐直了身体,面上的那些感动之色已经收敛起来。
“陛下何出此言,今科取士,并无不妥之处。老臣此前已上书向陛下陈明。”
“些许士子闹事,不过恼羞成怒,无理取闹。他们自己的文章才学不如他人,便无中生有,寻隙滋事。”
“此风断不可涨。陛下没有将他们捕拿下狱,已是仁慈。如今不管他们,也就是了。”
“何来烦忧之说?”
老人家面容严肃,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。他治学严谨,对于这一科考试的结果自也是问心无愧。
先前朱标让他写奏疏自辩,他自觉自己凭白被那些北方士子给污了名声,心中本就有气。
此时见朱标又提起恩科之事,自然没什么好脸色。
“卿家当真觉得,举试尽取南人,于国有益吗?”朱标提醒道。
“南人虽善文词举试,而北人厚重,比累科所选,北人仅得什一,非公天下之道。”
“且朝中官员本多南人,国子监生员亦多南人。科举若再尽取南人,长此以往,朝中尽为南人。”
“北人心必怀愤,必与朝廷离心离德。只看如今京中的这些北方举子,便可以知道北人心中的怨忿已几乎忍耐不住。”
“国之重在于团结,再如此下去,只怕我大明南北,便要相互敌对排斥,乃至走向分裂……如此,岂是昌盛之道?”
“朕所烦忧的,正是如此啊!”
说完,目光灼灼的看向刘三吾。
朱标已暗示的很明显了,谁料刘三吾竟将脖子一梗,道:“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,自是该唯才是举。”
“陛下岂可有更改举试结果之心?”
“至于南北分裂,纯属无稽之谈……北人若有能耐,自当奋发图强,来年胜过南方士子就是……”
“卿家此言,就有些过于偏颇了。”朱标皱了皱眉,仍努力维持着面容的和煦,道:“北方久陷异族之手,复归华夏,不过三十余年。”
“南方自宋时便已昌盛,书院、学塾林立,与北方底蕴已相差数百年。”
“此时让北方士子胜过南方,岂非失之公允?”
“陛下欲变相优待北方士子,这岂非失之公允?”刘三吾辩驳道。
“国家抡才大典,断不能如此儿戏!”
“……难道让国家南北相争,比之举试更加重要吗?”朱标也有些怒了。
“抡才大典,断无儿戏的可能!”刘三吾仍是坚持到。
朱标额上的青筋跳了一跳,刘三吾是他也看重的文臣,某些程度上甚至是他的老师。他原以为,刘三吾该是会知晓大局的。
却不料,竟会如此的冥顽不灵!
“……朕意已决,要重审恩科试卷。”朱标道。刘三吾此时正处于激动的状态中,回去让他好好考虑一番,或许会分清楚哪一种做法对国家更为有益。
“爱卿且再劳烦一番,重新审阅那些试卷。从中重新厘定排名。”
“朕希望,这一次的排名,能合朕心意。”
“同时,能兼顾家国大义,平天下百姓悠悠众口。”
这几乎已经是明示了。
刘三吾本来仍想拒绝,朱标三令五申,老人家脸上仍是带着一股桀骜之气,对朱标的意思颇为不以为然。
此老刚正不阿,他是真心觉得,科举不可徇私。即便为此引致南北士子互相敌视,也在所不惜。
无奈之下,朱标挥退了说不通的刘三吾。只觉得太阳穴不断跳动,福安进得殿来,见了朱标面色苍白,下了一跳,忙上前来欲图搀住朱标:“陛下……陛下,您,您这是怎么了?”
“无事,无事……”朱标摆了摆手。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没有老朱压阵的艰难。
若是老朱在朝,遇到刘三吾这种,他自有方法处理……
“莫不是那刘老倌儿竟然……”福安想起了刘三吾走时气势汹汹的模样。
“纵是道德老臣,也好名啊……”朱标摇了摇头,却是看穿了刘三吾的本质。
这种臣子,说他忠,他自是忠的。能力也有,学问也是精深。
但说白了,私欲还是大过了公心。
他效忠大明,但本质上,并不是要大明国泰民安,而是要成全自己的那一个“忠直”之名。若遇到这种牺牲自己的名声,成全朝廷的大事,便爱惜羽毛,丝毫不肯让步。
可惜了,自己原还以为,刘三吾是个胸怀天下的真正忠臣……
他深吸了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其实也是自己苛求了。真正不计自己,一心为公的忠臣,何其稀缺,百年难遇。似刘三吾这等只好名声,不好钱财、不徇私情的臣子,已经是凤毛麟角了。
只是,若刘三吾不愿意变更科举名次,这件事就基本陷入了死局。
更换其他人主理科举名次……这也不是办法。一则若换下刘三吾,基本就是坐实了刘三吾科举舞弊,刘三吾乃是当世大儒,未必会有臣子冒着开罪整个儒林的风险,主导科举重判。
朝中也没有其他人在文坛之中的威望,能够力压于他。
若让北方官员主导,则其结果势必无法使南方诸士子心服,到时候,闹事的反而会是南方的士子们。
“如若实在不行,只能将此事,往刺杀父皇一案攀扯了。”朱标暗暗心想,眼底已是一片冷然。
江南豪族盘根错节,取中的那些举子之中,总能找出几个,和那卷入谋刺案的七家有些关系的。
以谋刺案为由,将取中的进士处理几个,空出来的位置自可以将北人举子安插进去。南北举子之间的矛盾自解。
日后,只需安排科举考官之时,注意好南北官员的搭配,莫要出现如这次一般,考官尽是南人的情况,自可以避免如今科举试一般,只有南人,没有北人的情况。
嗯?等等……
朱标觉察到了一丝不对的地方。
“这次恩科的考官,实际上是由父皇所指定。”
“五弟他也曾对父皇说过南北榜案,父皇是知道这件事的。”
“那么,父皇为什么要继续安排刘三吾作为主考官?甚至,仍旧为恩科安排了南人主考,没有安排进一个北人。”
“殿下?”见朱标怔住了,福安有些担心的询问道。
“传宋忠!”朱标道。
少倾宋忠到了,朱标开门见山,问宋忠道:
“西安那边,可有父皇的传书?”
“禀陛下,并未收到太上皇陛下的传书……”宋忠愣了愣,老老实实的回禀道。
朱标想了一想,又问道:“西安那边,可有传来什么动向?”
宋忠想了想,回答道:“闻说,周王殿下欲要在西安创设学堂,准允平民百姓幼童免费蒙学。”
“除此之外,便是太上皇陛下着人勘探西安地貌风水,可堪为都,并无其他消息动向。”
“设学堂?”朱标眼睛一亮,老五想要开启民智,这事情他是知道的。
不止是知道而已,对于这件事,朱标其实也是支持者。比起性格强硬的老朱,朱标其实更加看重学识。
开启民智,并不是让所有人都去学儒学,而是将华夏百业的各项传承,全都纳入学科之中。这一项伟业,不止是朱肃,他朱标也是想将其作为自己执政生涯的毕生事业去做的。
只要能做成这一桩事,他朱标当这皇帝,便俯仰无愧于天地,无惧褒贬于春秋。
这件事,可以说,他是比朱肃更加热衷的。
只是……这件事他曾深入和朱肃聊过,都认为此时还不是推动这件事的良机。
那么,为什么老五会突然在没有知会自己的情况下,在西安开设学堂?朱标一个激灵,似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