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 孝愍皇帝

第271章 孝愍皇帝

八年前,四十岁的刘协不得不做出他屈辱的一生中最屈辱的一个决定——在曹魏一众亲信党羽的胁迫之下,答应将皇位禅让于曹丕。

颍川郡颍阴繁阳亭,受禅台。

刘协如同一个提线木偶,麻木而胆怯地完成了整个仪式,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曹丕的狂傲不逊和意气风发。

仪式结束之后,曹丕不屑地白了刘协一眼,迈步下台,兴奋地对左右道:“舜、禹之事,吾知之矣。”

尧舜禹禅让的故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,老子今天可算是真正明白了。

什么让位于贤的屁话,不过是愚弄天下人罢了。成王败寇的铁则,跟现实没什么两样。

但这个戏,确实还是有必要演下去的。

曹丕封刘协为山阳公,封地就在洛阳北的山阳县。曹丕十分尊重刘协,允许他保留汉天子礼仪,在封地奉汉正朔、服色,修建宗庙祭祀祖先,上书也不必称臣,与天子平等相见。

但这些显然都只是表面工作,是做给天下人看的,为了彰显大魏新朝的宽宏大量,善待旧人。实际上,曹丕却对其严加防范,整个山阳公府里面的人,那基本都是曹丕的亲信。

曹丕篡汉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天下,人们都以为,以曹魏的心狠手辣,那是绝不可能放过刘协的。所以刘协已死的流言,也以讹传讹,不胫而走。

刘备在成都得知消息,心冷了一截,他一生南征北战,好不容易竖起的灭曹兴汉的大旗,一下就萎靡不举起来。

臣正欲死战,陛下何故先降?

不能,陛下绝不能降。就是降了,也不能降。就是死了,也不能降!

所以,刘协就死了。

虽然这只是个传言,但甭管别人信不信,刘备反正是信了。于是他在蜀中披麻戴孝,给刘协举行了隆重的葬礼,追谥刘协为汉孝愍皇帝。

所以,你用汉献帝这个谥号称呼一个没死的皇帝,当然是闹笑话,但称呼他一声汉愍帝,却是大体没错的。

不久之后,考虑天下不能无主,刘备在群臣的劝说之下,在成都登基称帝。

一次严重的政治合法性的危机,就这样化解了。

此后,虽然大汉君臣们已经都知道,人家山阳公刘协其实还活得好好的,但也只是各自心知肚明,却没有人敢公开议论此时。

说了咋办,难道还让刘禅逊位,再当回汉中王得了?

大家也都明白,大汉国本就艰苦创业,风雨飘摇,主动挑起合法性讨论,岂不是自断臂膀?等将来天下平定了,再议不迟。

至于山阳公刘协归汉的问题,更是谁也想不到,也不可能想到。

然而,如今这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,却是突然出现,摆在了周默的面前。

“这哪里是什么好事啊!”周默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,愁道,“这山阳公可是个烫手的山芋,不好办呐。”

“如何不好办?”关兴年纪尚轻,缺乏足够的政治头脑,不解道,“倘若要留,就留之,带回长安交给丞相处理。倘若要杀,就杀之,我亲自动手,我保证,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。”

“你不说,别人就不知道了吗?你如何能保证无人知晓?”周默问道,“此地乃敌国腹地,我们不可能做到完完全全的毁尸灭迹,无人知晓,哪怕只让一个人走漏了消息,天下人就会得知,是我们大汉国杀了汉天子。”

“这件事的严重性,就好比当年项羽杀楚怀王,还要严重十倍不止,到时候,天下人要怎么看我们?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把我们淹死。”

“这……”关兴挠了挠头,烦闷道,“那该如何是好啊?”

周默陷入沉思,马谡开口道:“既然决不能杀,就先接回来吧,再从长计议。”

周默也开口道:“幼常说的没错,先接回来再说。不过要注意,我等要呼之曰山阳公,并以天子之礼奉之,绝不可怠慢分毫。再想办法绕道河东,与子龙将军汇合,设法将山阳公送回长安,再做打算。”

“此法甚为妥当。”一旁的马谡,也对周默的办法表示认可。

于是关兴调转马头,领命离去,前往迎接刘协了。

当日晚间,在太行山脚下的狭窄山路之间,周默携众将士,迎接山阳公刘协车驾。

几十辆马车鱼贯而来,周默一眼就看到,当中一辆马车,用了五匹马来拉车,当是刘协的车驾无疑。

按照周礼,天子的马车是六匹马拉车,诸侯的马车是五匹马拉车,曹丕允许刘协使用天子仪仗,自然也包括车驾六马。

只是不知为何,刘协自降身价,撤去一匹马,只用诸侯级别的五马仪仗。

想来在曹魏无孔不入的监视之下生活了一辈子,刘协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做低眉顺眼,什么叫做揣测上意了。

刘协身着华服,在老宦官的搀扶之下,缓缓下马。

只见他长相微胖,两鬓花白,冠服华贵齐整,虽然是过气的“前朝”天子,但他的一举一动,还是颇有天子威仪,眉目之间,也自带一种贵气。

他今年已经是虚岁四十八岁,与诸葛亮同年,在汉代已经算是老年人了。但他的身体看上去还是不错,说起话来,也是中气十足。

“阁下就是大汉将军周默?”刘协扶着周默的手问道。

“末将正是周默。”周默拱手回答。

“我听过伱的事迹。”刘协紧紧握着周默的手道,“你是忠臣啊,大忠臣。孤今日还道是遇到了哪路强人,心自惶惶不安,得知是你周将军的军队之后,却是终于放下心来。哈哈。”

刘协的话说的还算得体,既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尊者的地位,却给予了周默足够的尊重,也丝毫没有触碰什么敏感的话题。

刘协这辈子,拥有其他人无法比拟的被挟持的丰富经验,从董卓到王允吕布,从王允吕布到李傕郭汜,从李傕郭汜到杨奉,从杨奉到曹操,从曹操到曹丕再到曹叡。他对自己表面上的尊贵和实际上的卑微这一对矛盾的关系,有着深刻的洞察。

但最后笑得这两声,还是略带一些尴尬。很显然,他不知道周默会如何对待他,还是有些底气不足。

“山阳公一路受惊了,请上车歇息吧。”

“好的,请问将军,我们去哪里?”

“回长安。”

“甚善,就听将军安排。”

听到去长安居然能说出甚善,也不知道这刘协脑子是怎么想的。

大军连夜行军,翻过太行山,便来到并州地界。对于常年在蜀地活动的汉军来说,翻越中原地区的这些所谓大山,虽称不上如履平地,但也是轻轻松松。

翌日午后,大军来到高都县城,此地乃偏僻小县,县长得知汉军突然从南边袭来,早吓得携家眷逃之夭夭。

而到了高都,意味着暂时摆脱了魏军的追击,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些精神了。

周默下令,大军在高都暂歇两日,同时派哨骑连夜出发,向西翻越太岳山脉,前往河东郡,寻找赵云军的消息。

经过周默这番折腾,竟一口气捅穿了曹魏的老巢,虽然由于兵力太少,没能做到歼灭曹魏的有生力量,但洛阳被攻破,太极殿被焚毁,曹叡被迫逃跑,这样的惊人消息,一定会很快传遍天下,震惊所有人。

恐怕用不了多久,这天下的局势就要大变了。周默能做的,就是保存实力,静静等待诸葛亮和赵云的消息,再作计议。

这日夜里,周默正在大帐读书,卫兵来报,说是山阳公在外求见。

不多时,刘协身着便服,进入帐内,周默看他身边,竟是一个随从都没有带。

“山阳公有何事?”

刘协没有说话,竟突然俯首下拜,还不住地抽泣起来。

“周将军,吾心中忐忑,夜不能寐。大汉国要如何处置于我,不问清楚,实在不安啊。”

“山阳公切莫如此,还请起来说话。”周默急忙扶着刘协的胳膊。

刘协苦笑道:“此处再无外人,我也不必再装模作样了。我这个山阳公不过是个纸糊的招牌,一捅就破,我心中自然再清楚不过,我只想知道,大汉国会如何处置我,会不会……杀我?”

周默道:“说实话,我也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你,但我能肯定,一定不会杀你。”

刘协却道:“将军不必骗我,我早有听闻,当年曹丕篡逆之后,刘玄德已经在蜀中为我办了丧事,还给我上了谥号,叫什么……”

“孝愍皇帝。成都南郊,还有你的衣冠冢,每年陛下都会去祭拜。”

“孝愍皇帝,谥法曰,在国逢难曰愍,倒是合衬。”刘协惨然一笑,叹息道,“古往今来,我恐怕是头一个活着知道自己谥号的皇帝了。”又道:“在大汉国看来,我已经是死人了,我若活着,非但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,反而全是麻烦。你们又怎么可能不杀我,以绝后患呢?”

周默道:“山阳公可知,我大汉的立国纲领是什么?”

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简单概括,就是四个字:复兴汉室。当年只是因为蜀中消息闭塞,所以才误以为山阳公被曹丕害死了,先帝才不得已登基称帝,接过了这杆复兴汉室的大旗。如今得知殿下尚在人世,陛下和丞相倘若知道了,高兴都来不及,又怎可能杀你?”

刘协突然有些愤怒,大声道:“周将军,我今日过来,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的。我这一生,虽然窝囊,但也算看尽了世态炎凉,你说话是否从心,我一眼便知,倘若不能坦诚相待,我马上便走,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。”

周默道:“山阳公既不信我的话,却又来问我,岂不是自相矛盾?”

“我活了半世,才终于看清,这个天下,成王败寇,才是最根本的规则,董卓边鄙老革,曹操阉竖之后,却能凭借一时之兵威赫赫,挟天子以令诸侯,甚至于,连匹夫都能登高一呼,说什么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。”刘协突然有些颓丧,低声道,“长安的刘天子,若是知道我还活着,绝对不可能高兴的,卧榻之旁,岂容他人鼾睡?”

周默道:“你说的没错,当今天下,如同一座丛林,当今世人,如同林中禽兽,你不吃人,人就吃你。强者号令天下,人人艳羡,弱者卑如蝼蚁,任人践踏。”

刘协赞道:“此喻甚妙,将军真文武双全也。”

“但是,人终究不是禽兽,人懂礼仪,知廉耻,明善恶,守秩序……”

“非也非也。”刘协打断了周默的话,苦笑着摇了摇头,“将军还是太年轻,不知世间险恶,将军不妨放眼天下,掰着指头数一数,如今这样的人能有几个?”

“现在是没有几个,但过去曾有过,将来也一定会有。”周默坚定地道,“我们再兴炎汉,是为了天下苍生免受刀兵战乱之苦,是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,不受饥馑,是为了这个世界,重新回到那个人人遵守礼义廉耻,恶有恶报,善有善报的时代,而不是为了一家一姓之私欲,奴役百姓,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。”

“这,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,也是我周默之所以追随诸葛丞相的原因。我相信,只要我们坚持,百姓支持,无论逆魏有多么强大,有朝一日,大汉一定会再度复兴。”

刘协难以置信地看着周默的眼睛,这双眼睛平静而充满力量,充满希望。

这一次,他明白,周默没有说谎。

刘协突然哭了,越哭越厉害,泪水簌簌而下,不能自已。

过了良久,他才稍稍收起泪水,哽咽道:

“都怪我,都怪我目光短浅,虚活四十余载,竟不知天下还真有尔等忠义之士,都怪我软弱无能,几次密谋反曹,都功亏一篑,都怪我胆小怕死,受不了曹丕三番五次逼迫威胁,心灰意懒之际,只求苟活性命,才禅大位于他。”

“我刘协于大汉有罪,于祖宗有罪,于天下百姓有罪!”刘协伏地拜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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