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1章 春风吹又生
经过这一番厮杀,拓跋力微和郝昭两败俱伤。
周默则渔翁得利,不仅杀死郝昭,收拢了部分郝昭的残兵归为己有,铲除了一个巨大的威胁,还救了拓跋力微的爱子生还,给了鲜卑人一个大大的人情。
而汉人居然能在草原大火之中毫发无损地活着出来,也让拓跋力微感慨,神明或许是站在汉人这一边的。
拓跋力微本来还在担心周默死后汉人可能的报复,可既然大家都还好好活着,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。
而郝昭之死,也让他心中的一口恶气得以抒发。
虽然士兵们死伤惨重,但这个结果却是令人欣喜的。
酒宴之上,拓跋力微高举酒杯,郑重承诺:“终我一世,河西鲜卑必将视将军为最亲近的朋友,鲜卑人的马蹄,绝不会踏上汉土半寸。”
周默举杯回应,笑道:“首领的诚意,我已经感受到了。睦邻友好,才是生存之本。”
拓跋力微道:“此番大战,我族人损伤甚重,令人痛惜。多亏将军杀死郝昭这个小人,我族人的鲜血才不算白流。此份恩情,拓跋力微无以为报,等稍微整顿族中事务后,我将亲自带人前往长安,朝拜大汉天子,以表臣服。”
周默拱手道:“周默代表大汉天子和朝廷,随时欢迎鲜卑贵客来朝。只是,按照规矩,去长安的时候,请拓跋首领别忘了带上贵子一同前往。”
拓跋力微听出周默话中有话,明显是要将他的儿子收为质子,但拓跋力微刚刚已经宣布臣服,承诺不再南犯,自以为已经足够低姿态了。
而他与儿子刚刚经历生死别离,感情又加深了许多,实在是不愿意将他送到长安去。
于是,拓跋力微故作糊涂,开口道:“我的儿子拓跋漠汗经过此番折腾,受了惊吓,实在是不方便随我前往。不过请将军放心,我仰慕汉文化久矣,将来若有机会,一定会让我儿子去长安长长见识,了解大汉文化,等将来他长大了,做了鲜卑首领,也一定会和大汉更加亲密。”
说着,拓跋力微亲自端起酒壶,给周默满上一杯酒,递了过来:“周将军如果同意,我再送三十个年轻女婢给将军。”
周默见拓跋力微还在耍小聪明,于是抬起胳膊,挡住了拓跋力微正在倒酒的手,正色道:“女婢就不必了。只是,拓跋首领既言臣服大汉,却又不愿派出质子,这也算是臣服么?”
周默一言既出,满座皆惊。
虽然是非正式的酒宴场合,但二人所谈的事情,却都是国家大事。既是国家大事,那基本的面子和礼仪是要有的。
质子这两个字,实在刺耳,委婉言之,大家都明白意思就好。当面说了出来,难免令人震惊。
拓跋力微的脸色马上变了。
一旁的费祎以为周默喝大了胡言乱语,也急忙凑近,暗中拉了拉周默的衣袖,提醒他注意言辞。
周默却毫不理会费祎,微眯着两只眼睛,平静地看着拓跋力微。
周默的意思很明确,大家都是明白人,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。你若装糊涂,我就把事儿挑明了,告诉你,此事不容置疑,没有你反转腾挪的空间,伱必须照搬。
拓跋力微脑门微微出汗。
他一直觉得周默是个温和有礼的人,而经过郝昭一事,两家的关系已经是比较亲近,所以才试图套套近乎,提出免去质子这个条件。
没想到,却是碰了一鼻子灰。
可是,如今的局面,他又能如何?
翻脸开打吗?
显然不可能。
经过这一场火并,自己的人死伤惨重,盟友郝昭全军覆没。此消彼长,周默虽然只带了千人军队,但也亮出过惊人的实力,经过窦速侯的转述,拓跋力微当然知晓。
他自忖自己根本不是这支汉军的对手。
更何况,人家还救了你儿子,又欠下了大把的人情。
周默这个人,软硬不吃,是个厉害人物啊。
质子就质子吧。
拓跋力微心一横,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:“哈哈哈,原来将军说的是质子啊,我还以为只是去长安玩一玩呢。”
“这没问题。”拓跋力微一拍胸脯,“我儿子的命本来就是将军救的,将军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,我岂能不从?更何况,能去长安这样的繁华之地生活,学习汉朝的文化,是他的福气啊。”
周默闻言,微微一笑,胳膊上的力道微微一松,接过了拓跋力微递上的酒,一饮而尽。
酒宴散后,周默一行回到下榻之处。
费祎心有疑惑不解,开口问周默道:“将军今天为何如此咄咄逼人?拓跋力微已经臣服,承诺不再侵犯汉土,并前往朝见陛下,这对我国家来说,是一件大好事。对我等使臣来说,也是一件大大的荣耀。”
“我以为,质子之事,可以缓缓图之。或者,拓跋力微子嗣众多,也可以让他派遣其他不那么亲爱的子嗣前往长安入质。实在没有必要当着那么多人直言不讳,倘若拓跋力微不堪羞辱,闹翻了脸,岂不是要坏大事。”
周默笑道:“文伟,你相信拓跋力微所承诺的所谓永远不再侵犯汉土吗?”
费祎道:“永远只是个夸大的说辞,我当然不会信。哪怕三五十年之后,我们这一代人老去了,谁也说不准局面会如何发展。但是我觉得,起码在拓跋力微有生之年,二十年之内吧,鲜卑人不再南侵,我是信的。”
周默道:“文伟太乐观了,我却以为未必。”
费祎疑惑地皱了皱眉:“如果连二十年和平都保证不了,我们还费这么大劲前来干嘛?我实在不解,还望将军赐教。”
周默道:“文伟可知,鲜卑人,包括以前的匈奴人,他们为什么要南侵?”
费祎道:“我汉地物产丰富,北方却土地贫瘠,他们自然是觊觎我们的粮食,布匹,铁器,食盐,还有女人,所以才来抢掠。”
周默道:“可是两汉以来,朝廷与匈奴、鲜卑多次开边互市,进行贸易,我们高价买入他们的马匹,羊毛,皮毛制品和草药,卖给他们粮食,铁器,盐巴等等,当然也有不少女人被人贩子贩卖出塞。可是,也没见他们从此放下武器,断绝南下抢夺啊。这又是为何?”
费祎道:“蛮人性贪如狼,野蛮似虎,既然能抢到,为什么要买?”
“这只是一方面。”周默道,“蛮人也是人,两个眼睛一个嘴巴,本质上和汉人也差不了多少。只是环境的不同,将蛮人塑造成了虎狼,将汉人塑造成了绵羊。依我之见,蛮人之所以南下抢掠的本质,是因为环境的恶劣,是因为穷困导致的活不下去。”
周默又道:“吾观《汉书》,发现凡记载匈奴南下抢掠,大多数时候,都是与天灾息息相关,尤其是旱灾。”
“对于我汉民来说,旱灾虽然残酷,但正常情况下,我们的社会也是具备一定的抵抗灾难的能力的。首先,我们汉人农民,家中大都有存粮,可以应付偶尔一两年的灾年,而旱灾严重之时,朝廷,州郡,乃至各地大族,也会开仓救济,助贫民渡过灾年。”
“但是牧人不同,他们几乎没有抵御天灾的能力,尤其是旱灾。因为他们的粮食,主要就是靠这些牛羊。乍看上去,他们是吃肉,似乎远比我们汉人庶民只能吃点稻谷豆蔬,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荤腥要奢侈得多,我们汉人的所谓肉食者,也是指代达官显贵。但你要知道,获取肉食,相比获取粮食,投入产出比是极为低下的,养一只羊半年一年,也只够几个人吃一两天。而种几十亩地,只需一年的丰收,抛去税赋,也够一家人吃两三年的。”
“肉食的高昂成本,注定了牧人很难囤积大量的食物。而旱灾一来,河流断水,草原枯萎,牛羊没有吃的,必然大量饿死,牲畜一死,牧人就断了口粮。”
“饥寒交迫之际,牧人首领想要南下劫掠,牧民们为了生存,自然就是一呼百应。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,一个穷困饿极的人,手里握着刀,面对一个仓库里面囤满了粮食,却是手无寸铁的人,他如何能不动手?倘若正好遇到一些野心勃勃,又有组织领导能力的牧人首领,这样的劫掠必然会愈演愈烈,成为汉民的灭顶之灾。”
费祎道:“吾观拓跋力微,也算是有些智勇,称得上将军说的所谓有组织领导能力的牧人首领。”
周默道:“没错。这样的人,永远是我们潜在的威胁,这几年天下风调雨顺,草原水草茂盛,牛羊吃得膘肥体壮,尚不觉得,倘若遇上灾年,便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。毕竟人都要饿死了,为了活下去,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,何况只是违背一些承诺而已。”
“所以,我才要刻意敲打于他,让他时刻谨记,我周默个人虽然可以当他的朋友,但在国家大事上面,我汉人将永远提防着鲜卑人。将来他们若想违背承诺的时候,也要掂量一下,是饿死一些人好呢,还是触犯我大汉天威,被杀死更多的人好。”
费祎点了点头道:“将军一席话,令我豁然开朗。只是,既然鲜卑人桀骜难驯,不可能永远臣服大汉,我们是否要想一些办法,继续拉拢分化,避免拓跋部壮大?”
周默道:“可否详细说来?”
费祎道:“以我之意,虽然拓跋力微经过和郝昭这一番火并,元气大伤,短时间内一定没有胆量南犯。可我观此人的智勇见识,显然远胜于河西地区的其他蛮人部族,如今又与我们建立附属关系,相当于有大汉站在他身后为其张目。长此以往,他必然会再次壮大,成为这一片草原的王者。”
“吾观百年来的汉匈政策,常常拉拢南匈奴,以对付北匈奴。匈奴人忙于内战互耗,自然也无力南下侵扰我们的土地。对于解决边患,实大有裨益。”
周默道:“此计策确实可行。将来时机成熟之时,或许可以和丞相商量,许给拓跋力微‘鲜卑王’的名头以及整个北方草原,让他去和东边的轲比能、步度根等部一较高下。”
“但是,这样的计策最多也只是‘术’,倘若拓跋力微真的一统了草原,就像当年的檀石槐那样,那就是养蛊养出蛊王来了,危害更大。所以,归根结底,还是得我们自己变得更加强大,才能令北人胆寒不敢南犯,从而一劳永逸,彻底解决北部边境问题。发展自身,才是真的‘道’啊。”
费祎点了点头,深以为然:“难怪丞相无论什么情况,都将农事列为国家的头等大事。占据关中之后,首要便是垦荒屯田,即便曹魏来犯,也尽量不调用屯田兵,以耽误屯田的进度。”
周默在鲜卑王庭又耽搁了几日,又与拓跋力微约定,在金城开放贸易互市,除了官方的大宗货物交易,还允许一般的百姓和鲜卑小部落自由交易。
交易之物包括汉人的粮食,盐铁,布匹,主要换取的是鲜卑的马匹,以及皮货,羊毛,草药等物。
周默计划,待关中各地的屯田都发展成熟之后,一定要在金城设立屯粮坞堡,以尽量保市场上的粮食供应,让鲜卑人能够通过和汉人的交易,获得稳定的粮食来源。
丰收之年,这样的屯粮多半也卖不出多少,主要用作军储粮。毕竟鲜卑人有肉吃有奶喝,汉人的谷物只是一个添头而已。
但到了荒年,屯粮的作用就将显现出来,或许就能将一场战争扼杀在萌芽之中。
数日之后,周默一行启程出发。准备前往金城,先与魏延汇合,然后通知西域诸国,鲜卑之患已经解决,路途已经畅通,让他们的使者尽快出发,前往长安朝拜。
沿路所见,郝昭放的这把草原大火,已经蔓延得无边无际,本来绿油油的草原,如今简直如同地狱一般。大军走了三日,都还能看到过火的痕迹。要不是一场及时的大雨倾盆而下而下,后果必将不堪设想。
拓跋力微看到这样的场景,忧心忡忡,好几次都忍不住,对郝昭破口大骂,毕竟,草场对于牧人,意味着食物和生命。
周默见状,也只能安慰拓跋力微道:“拓跋首领不必太过担心,草原的生命力是无穷无尽的,哪怕今年有些困难,熬到明年就好了。”
又吟诗一首曰:
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,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”